听皇后如此说,陈恢心下一松,对杨喜的情况,便自然知无不言,说起来滔滔不绝。
而吕雉曾亲临垓下大营,对个中错综复杂的静水流深,更是了若指掌。
当初垓下决战后,项羽大败而走,刘季命灌婴带领昔日秦军的精锐,一路追击,将项羽斩杀于乌江畔,死无全尸。
项羽曾于新安坑杀了秦降将章邯的二十万士卒,旧秦人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皆恨之入骨,欲生啖其肉。
彼时,汉王刘季心心念念瞄着帝位,亦与项羽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道义纠葛,不便承担杀他之名,便巧妙地安排了旧秦卒为先锋,可谓借刀杀人,继而借刀分尸。
事后,他顺水推舟地风光大葬项羽,又去他的封国鲁县痛哭一场,便大功告成。
而封在赤泉县的赤泉侯杨喜,便是当初亲手将项羽碎尸的五名秦将之一。
“哦,果然是杨喜他们家。”
吕雉咬了口胡麻饼,任油酥酥的饼皮碎屑掉在她裙上,也全没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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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喜的祖上默默无闻,无迹可寻,但自他这代始发迹,世世列侯,飞黄腾达。
史书所载,杨喜的玄孙名叫杨敞,是深受汉昭帝时权臣大将军霍光赏识的长史,后来一路高升,官至御史大夫,还被封为平安侯,可谓官运亨通。
而杨敞的另一个身份,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婿。司马迁倾其一生所着的《史记》,只有两部传世,其中一部为汉廷馆藏,另一部则始终保存在杨敞府中。
她用筷子挑起一根细长的汤饼,怔怔出神,任思绪在升腾的蒸气中信马由缰——
若再往后捋,百年之后,杨家逐渐成为举世闻名的世家大族,东汉时四世三公的杨震一族,包括隋朝开国皇帝杨坚一家,都是“弘农杨氏”这个着名家族的后裔。
当然了,还有前一世自己的母亲,隋代的宗室女杨氏,若论起渊源,也算得上是杨喜的苗裔。
可不能再溯源了,否则届时举目都是祖宗,都无法任由自己随心处置了,她低头笑笑,又想了片刻,问,“赤泉县距此地远吗?”
陈恢忙道,
“不远不远,大抵一个多时辰车程便到了。
郡守当初讲说,两日内必能自赤泉县赶过来,却不知在当地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她正要说话,抬眼却见驿卒们又以鎏金大漆盘络绎端进来几尾冒着热气的蒸鱼,便忙摆手道,
“这些鱼不必奉上了,赏给随行的宫人士卒吃吧。”
陈恢来不及阻拦,又听得皇后闲闲地问,
“像杨喜这样的地方大户,还有那些富商豪强,平日里不好管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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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陈恢的眼皮猛地一抬,盯了她一眼,短而尖的胡子抖了抖,继而轻轻叹了口气,满脸的欲言又止,
“南阳郡富饶,人口繁多,封在此地的侯邑也多。
赤泉侯真算明理的,又一直住在洛阳,加之郡守自身也有军功高爵,弹压得住。”
陈恢这话说得皮里阳秋,乍看起来每一句之间都毫无关联,实则既是含糊其辞,也是试探着抛出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若听不懂,倒也罢了。若是万一听懂了,他倒要拭目以待,看看替皇帝出巡的皇后,对这件棘手的事有个什么说法。
正闷头吃汤饼的皇后,不负他所望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深意,并且举一反三地问,
“我正有一事不明,还需问问你。
这赤泉侯的一千九百户,究竟算是食邑呢,还是封国?”
“这个,这个,微臣罪该万死,实在不清楚,朝廷至今也还未有个章程下发给我们。”
陈恢满口称罪,头也不敢抬,却暗暗对吕雉的机敏刮目相看。
几个月前,为了安抚功臣,刘季率先封了生平最憎恶的雍齿为什方侯后,然后,对于次等功臣的大分封便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这些列侯的侯国,与七个异姓王国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但均是基于“共治天下”理念的妥协结果——
各王国是与汉廷并驾齐驱的势力范围,诸异姓王掌治其国,俨然一个个独立王国;
而侯国则像一个个缩小的异姓王国,列侯可以随意处置食邑中各户的赋敛。
以杨喜为例,他的食邑为位于赤泉县的一千九百户,他便以封地为号,唤作赤泉侯。
而这一千九百户每年的田税、算赋、口赋等,无需交予中央,而是直接上缴给赤泉侯杨喜。
***
只是,除了享受衣食租税外,赤泉县一千九百户的治民之权,归杨喜所有吗?
赤泉侯国,究竟是直属中央管辖,还是归所在之南阳郡管辖?
若列侯真的如同诸侯王般,拥有守地、治民之责,那他们就理应回到封邑,就国治民,而不是长期住在京里。【1】
在陈恢的抱怨中,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似乎依然处于模棱两可的境地,故令地方大员也感到棘手,在日常治理中,感到无法可依。
在吕雉看来,若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