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恢一听,连连摇头,带得一把山羊须子一道抖动起来,
“顺手的吃食,无非什么糜粥、麦饭、豆羹之类的,都是乡野粗鄙食物,怎么入得贵人的口?
驿舍后面水塘里,养着几尾刚从汉水钓来的鳊鱼,是微臣特意为迎接皇后大驾准备的。
生在汉水的鳊鱼格外肥美鲜嫩,切得细细的,与肥鹅一同做成羹,最是适口。”
吕雉微皱眉头,她心系要务,心思本就不在吃喝上,更不想太过兴师动众,沉吟着正欲推辞,忽闻一个机灵的小吏员道,
“既要顺手的,大人们何不吃羊肉汤饼?
灶上备着现成的脍羊肉和生汤饼,下锅片刻便得,暖暖和和一大碗,这种雨雪天气,吃着正合适。”【1】
鲁山驿是个大站,皇帝诏书、官府公文、地方公告等各类文书往来穿梭如织,无论昼夜,时刻会有驿夫停下歇息,补给换马。
为着方便省事,鲁山因地制宜,仗着南阳郡是产粮大省,由麦磨成的面粉充足,便常年在厨中备有各色粗细汤饼,滚着羊骨高汤,方便驿夫随时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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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吃这个汤饼,你们的活鱼从汉水运来不易,还是继续养着吧。”
吕雉立在半支着的窗扇前,忽然有些许懊悔,临行前与皇帝将一番话说得没留余地,还有许多事未来得及委婉嘱托——
比如,苜蓿要及时种下,马镫要抓紧配置,自赵国带来的能工巧匠也莫要荒废了。
比如,与匈奴的短暂和平来之不易,要韬光养晦,务必用心经营关市,万不可意气用事。
比如,削藩安内,也不意味着仓促动手,以及莫给远在邯郸的懵懂女儿惹麻烦。
她的重生恰逢乱世转折的关键,无数机缘巧合下,连老天似乎都在助她做得更好。
她太熟悉这片沃土上的每座大山,每条河流,她熟悉中原,熟悉江南,熟悉西域,熟悉东夷,她懂得耕织之道,也通晓攻守之术。
出于一位明君的本能,重生的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对这片亲切又陌生的土地与人民倾注了情感,不愿他们再遭史书中反复削藩的征战之苦,也暗暗希望,能将汉初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时间,缩得短一些,再短一些。
此处虽然距离嵩山尚有百里,但若昊天上帝有灵,天人感应,还是能听到我真心的祝祷吧,她目视着窗外雨雪纷纷飘落,心下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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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舍后厨的动作很快,很快便端上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饼与烤得酥脆的胡麻饼,满室飘香。
陈恢亲手将盛在漆碗中的汤饼奉到皇后案前,又将油津津的胡麻饼挟了几枚,放到一个铜鎏金大承盘中,置于食案上。
随后,他恭恭敬敬地自下人处接过一个小巧精致的细长漆盒,掀开上盖,取出一双泛着暗暗光泽的棕黄色四棱镶金箸来,轻轻摆在承盘中。
吕雉见他一套动作如此谦卑流畅,不禁皱眉道,
“我知道你们南阳是数一数二的富庶大郡,不但自给自足,还有承担毗邻郡县物资开支的余力。
但连驿舍中也备有犀箸,是不是有些奢靡无度了?
再者,怎的就用得到犀箸了?”
原来,她一眼认出,那双被郑重其事请出来的筷子,是由犀角制成的。
自汉到唐,王室贵族多用犀牛角制成的筷子,蔚然成风,一来,此物世所罕有,弥足珍贵,足以彰显身份地位,二来,时人相信犀角有验毒之功效,若食品中被投毒,以犀箸轻轻搅之,便会泛起白沫。
陈恢忙道,
“这犀箸并非近日制成的,其实是始皇帝出巡那会儿就已备下,当年奉朝廷之命,备了好几副。
后经战乱,值钱的物品多有遗失,眼下微臣四处寻找,也就剩这一副了。”
原来如此,吕雉牵动嘴角,体谅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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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一生中面临无数明枪暗箭,单众所周知的行刺与暗杀就有三次,刺客分别是荆轲、高渐离与张良。
荆轲图穷匕见,借献地图之际刺秦;高渐离擅长击筑,借为始皇帝奏乐之际暗杀。
而五世相韩的张良曾散尽家财,派力士埋伏在秦始皇东巡的途中,自博浪沙高高的山崖上掷下百斤铁锤,企图刺杀坐在天子六驾中的皇帝。
谁料,始皇帝也知道自己树敌遍天下,故提前准备了多辆以假乱真的副车,张良的铁锤,只砸扁了伪装的副车而已。
在这三次着名的暗杀中,荆轲与高渐离所布的都是死局,哪怕行刺成功,刺客也只余死路一条,唯有张良提前布下生局,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成功逃脱了案发后官府的天下大索,藏匿在下邳。
后来,年轻的张良痛定思痛,放弃了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的策略,他复又默默等待了十年,终等到时机,走上伊尹、姜太公的谋国之路,成功复仇,也笑到了最后。
“哦,竟是他那时备下的,那倒是情理之中了,也难为你找得到。”
她将犀箸拿在手中,反复端详,又轻轻搁在一边,好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