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刘季主动提到了南阳郡与南郡,却显然对南越不置可否,吕雉低垂着眼,只故作奇道,
“咦,前一阵每每提到南越,陛下可是总骂说,赵佗小儿太过嚣张。
怎的忽又不气了?”
“哦,也没什么,”刘季搔着头,
“只是又想起‘攘外必先安内’这话,觉得甚有道理罢了。
还是得先集中力量,把朝中那些个碍眼的,一一剿清。”
刘季言下所指的究竟是哪些人,他俩自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
只不过,帝后二人最大的分歧是,在刘季看来,对他们需宁枉勿纵,务必斩草除根。
而吕雉却认为,异姓王中并非人人皆要反,把不想反的人逼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属实得不偿失。
不过,眼下她只是皇后,毕竟政不由己出,她怎么想,似乎无关紧要。
好在,自己有的是耐心,吕雉笑笑,将话头一转,
“陛下今日的朝会,倒是散得早。”
刘季也笑,
“知你明天启程,想着特意再过来看一眼。本来昨儿就该来的,谁料竟在戚姬那里耽搁了。”
看来,大抵又经戚姬从旁劝说暗示,才使皇帝复又回到“攘外必先安内”这条旧路上来。
“哦,我正想同陛下说,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后宫诸事,便交予戚姬吧。”
“呃,不瞒你说,她其实也正有此意,只怕你不允,昨日与我碎碎叨叨说到半夜。
想不到,你竟如此大度,却省了我好多口舌,嘿嘿。”
刘季一屁股坐下,显是轻松了许多。
***
今日是个晴朗清透的好天,明晃晃的日头透过横竖交织的窗棂格子射进来,殿内尽管已打扫得很干净,却仍有粒粒微尘,在空中轻轻起舞。
前一世,她总听老禅师讲经,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有缘之人,于方寸之间,便可见乾坤万丈,而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皆能透出本心。
她便就着日光,难得地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皇帝。
刘季还是那副老样子,毫不讲求姿态,打横倚在榻上,来洛阳仅仅一年,他眼下眉间的纹路深了不少,两鬓也几乎全白了。
此时,他手中正优哉游哉地剥着一枚柑橘,面上不露声色,可吕雉深知,他心内的焦灼从未曾得到一刻舒缓。
这把龙椅催人老,却有那么多英雄豪杰为之穷尽一生也无怨无悔。
她牵动嘴角,想着,刘季尽管还未到六十岁,却显然已经老了、乏了,可比不得前世自己的母亲杨夫人,四十四岁才嫁给父亲武士彟,继而连生了三个孩子,精力旺盛。
还有前一世的自己,足足等到近七十岁才当上了皇帝,依旧雄心壮志、一往无前。
一个人若是认老、服老了,便总会不自知地退缩与保守,却又于不恰当的地方出奇地偏执又滥杀。
只因他们自觉时日所剩无多,没有闲情逸致将一团乱麻逐条理顺,只得快刀斩断,一了百了,将所有的忧虑简单粗暴地统统铲除了事。
攘外必先安内,固然是一种方法,但以此刻狼烟四起的时局,若内外不断勾结,又如何会有自内而外安宁的一日?
大一统是要务,但急不得,若操之过急,便会重蹈历史上汉初七个异姓国中反了六个的覆辙,还是得多条并举,步步为营:
以高官厚禄与尊养优容,消了他们的疑心;
以制度限制与层层收权、收财、收人,绝了他们的力量;
再以边境安宁、协和万邦,瓦解他们的外援,断了他们的后路。
对了,老皇帝还有一个通病,便是疼惜幼子,她眼波陡然一闪,满是寒意。
那是后话了。
***
“陛下既然要安内,咱们便先理出个安内的章程,也好依着去巡。”吕雉一字一顿地说,
“南阳郡与南郡,自始皇帝起,便极受重视。
这二郡,眼下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景况,因时而变,随事而制,故此次过去,我也预备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子。”
南阳郡下辖三十六个县,人口稠密,商遍天下,四通八达,富商大贾,第宅相望,还拥有丰富的铁矿与全汉最先进的冶铁技术。
铁器,关乎国计民生、军备国防,乃至国家的财政收入,故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国家制铁业。
但此时,朝廷千疮百孔,拆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于各项事务上放任自由,无论是采矿、煮盐还是冶铁业,均为民间私营,规模小,产量低,且十分混乱【1】。
况且,这些获利丰厚的私营产业,长期掌握在各地屈指可数的几个大户豪族手中,若不趁早加以管束,长期以往,便是纵容滋长了地方割据、结党营私的苗头。
因此,对南阳郡的法子,以“管”为主,以“徙”为辅,此外,还得使商人们心甘情愿地让利。
“朝廷需要钱,南阳商人有的是钱,只是,陛下拿什么去换呢?”
吕雉盯着刘季,接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