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南希在达纳罗开始剧场仪式,大公一直都表现得很镇静。
这不是他有把握阻止这场刺杀或者如何,而是因为,大公从来不是一个会畏惧死亡的人。
作为一国之首被危险的敌人杀死,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
对于这种位置上的人来说,他更怕的是被所有臣民背弃,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花园宫的大理石庭院内,埃德蒙德正与女官柏妮丝一起看自己全身铜像的设计图。他觉得现存任何艺术家都无法担此重任,所以这份图纸是大公亲手设计的。为了让那些爱他的人能随时看到他的身影,大公费尽苦心,用几个月的夜晚画出这副全身像。
也许是因为投注了真心,即使以柏妮丝的品味和眼光看来,这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作品。
与遍布同盟的各国君主铜像不同的是,埃德蒙德并没有在这座铜像上多么夸大自己的英武或者智慧,相反,他选择了自己一生中最为落魄的瞬间。设计图中的人物没有身着军装或者礼服,反而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正步履阑珊地走在赴难途中。
那是他十四岁的少年时代,还没有继位。为了换取东侧邻国放弃进攻,埃德蒙德以世子的身份成为人质。邻国明面上虽然接受这种条件,但不是完全甘心,所以想用侮辱迫使公国放弃,他们要求世子在走出达纳罗时必须光头赤脚,脖子也要带上枷锁。他们原以为会遭到拒绝,但没想到埃德蒙德最终接受了这种羞辱。
五年后,邻国在另一个方向上输掉了战争,所有国土被其他王侯吞并。十九岁的埃德蒙德得以回到故国。当他以俘虏的样子狼狈地走进达纳罗的时候,他得到了全城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欢呼和欢迎。那是大公一生中最为畅快的时刻,即使后来继位典礼也远远不能相比,也是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无法忘怀。
埃德蒙德想要得到大多数人真心的爱。
即使在晚年不间断地被失忆折磨,这种渴望却从未被遗忘。
一名侍者踮着脚小步走到他们身边,打断了大公和柏妮丝闲聊般的讨论。他先是附在大公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后递上了一个牛皮纸袋。大公打开纸袋,里面装着几份剪裁好的报纸。
他展开报纸草草地看了几眼,把它们递给了一旁的女官。
有人在报纸上揭发着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矛头直直地指向了花园宫殿。有些报道是事实,有些则纯粹是污蔑,更有甚者,是在以一种盖棺定论般的语气评价着埃德蒙德七世的一生。
无数爪牙,为了啃咬他的血肉,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您不生气吗?”柏妮丝问道。
“生气?”大公哑然失笑:
“为这些眼巴巴等着我死的家伙动气吗?”
“我不傻,知道有多少人恨我入骨。比起看他们平时假惺惺地山呼万岁,还是现在这副坦诚的样子看起来顺眼一些。”
稍微顿一会后,他继续说:
“而且……真正大多数的人经常是没机会发出声音的,你觉得呢?”
有很多人恨他,甚至有敌人想杀他,但大公试图相信有更多的人在爱他。埃德蒙德最在乎的是这点,所以最不确定的也是这点。他经常怀疑眼前的一切赞美和歌颂都不过是钻营者编排的讨好他的演出,所以有时他会突然带着柏妮丝偏离预定的散步路线,逃离重重保护,抛头露面地沿着内河闲逛。
理所当然地,有人会忽然认出他,然后带着极度的兴奋和狂热围拢上来。卖鱼的老妪丢下摊位,食客从异国饭店里跑出来,孩子再也顾不上玩耍,所有人都围绕到他的身边,爱戴地叫喊着万岁。每次出现这样的情景都会令负责守卫的麦克布莱德无比紧张。这时如果有谁想要杀死大公,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成为他的私交,也不需要曲折地使用什么剧场仪式。只要现场有一个人心怀异心,只要有区区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匕首就够了。但每次大公却都会说:“不用紧张,麦克,你看啊,他们确实是爱我的吧。”
是啊,我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国会,法院,全都给了,那些建筑甚至修得比花园宫殿还要漂亮。至于萧条,那更不是我的错,那是整个同盟的大势,是一场浪潮,换任何人来都一样的。我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每天像工作狂一样通宵达旦处理政务,要的却那么少,仅仅是被爱而已,结果却连一个不狼心狗肺的部长都找不到,我又有什么错呢?
埃德蒙德完全理解少部分人的利欲熏心。但清醒的好人……终归会是大多数。是谁在真心对他们好,他们会认不出来吗?
也许报纸上的千夫所指,终究还是扰乱了大公的心神。他站在原地怔了半响,像一个呆滞的木偶。看穿了埃德蒙德的心中所想,柏妮丝上前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轻声提醒道:
“但在三百年前,也是他们处决了您的祖先。”
“可我和那些脑子有病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