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金风送爽。晨露沾花,天光初敞。
凤潭县城东南一座新落成的两进两出的宅院里,几株湘妃竹在微凉的晨风中懒洋洋摇摆,好像要把挂在叶子尖上的露珠甩掉,又似乎不愿意甩掉。正徜徉暧昧着,忽然半空里划过一声破响,一截刺桑木的棍梢劈过,将几片并枝竹叶齐刷刷斩断,露珠碎成一道飞烟,消散在夏末初秋的清晨里。
“好!好!”庭院边臂挂竹篮的家仆连连拍手,竹篮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是热气腾腾的馒头和茶水。
庭院中央一名赤膊的精壮汉子,腿作弓步,臂挑长棍,动作定格在最后一棍劈下的瞬间。又直身挺立,将桑木棍熟练地转动几圈,用力一插,那棍子就竖在土里一动不动。家仆见状,小步上前,递上毛巾,笑脸逢迎道:“老爷的功夫练得真厉害,就像那戏台上的楚霸王!”
赤膊汉子年纪约三十上下,生得熊腰虎背,浓眉大眼,面方颐阔,硬密的胡须爬满腮边,一副将军肚恐怕能装下二十斤肉。他擦完脸,把毛巾往他肩上一甩,又含一口热茶漱口,骂道:“好奴才!马屁拍得震天响!那戏台子上的花拳绣腿,比妓院里的女人唱曲儿还软,还弱。爷一根长枪,能把他整个戏班子的脑袋串成糖葫芦!”说完掏出竹篮里的馒头,两三口一个,大吃大嚼起来。家仆殷勤地给他擦拭身上此时汹涌而出的汗水。他胸膛上浓密的一片胸毛被汗水浸湿,光泽鲜亮。
家仆陪笑道:“老爷说得是!这凤潭县方圆几百里的地界里,谁不知道咱臧老爷一杆银枪在手,是神是鬼都要怕三分?都说县里那个捕头,对,杨一熊,也是个高手。依我看,也未必能招架得住老爷三个回合。”
臧老爷不说话,将半盏儿滚热的茶水往他腿上一浇,痛得他惨叫不迭,扯着裤子直叫唤。臧老爷大笑几声,骂道:“狗奴才,爷的本事爷当然知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乔三儿,你听好了,这些话,在家里说说,爷就当你在放香屁。若是去了外边,给人听了,看我撕烂你的嘴!”
乔三儿扑通跪下,告饶道:“好爷爷,乔三儿知道,乔三儿明白,乔三儿每次在衙门里碰到杨捕头,都谨记着老爷的教训,对他恭敬着呢!”
“这还差不多,”臧老爷捡起桌上荷包,从里面掏出几块碎银丢给他:“起来吧!爷的枪法练完了,晚上你就拿着这银子去春香楼找你那个翠儿,哈哈!”
“哎呦!老爷又拿乔三儿开心了!”乔三儿连忙把地上的碎银子捡起来,吹吹浮土塞进怀里。“我把老爷的赏钱攒着,把翠儿赎出来,生一堆小乔三儿,等我老坏了,就让他们世世代代伺候老爷呐!”
“我可不要这么多婊子养的种。没劲儿。”
乔三儿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呀老爷,吴神仙说了,老爷今岁要小心兵气,为了这,我让厨下把劈柴的刀都藏起来不让老爷看见了。下个月就是老爷的三十大寿,过了那天,自然就好了。老爷咱忍忍,啊?忍忍。”看来我们猜得很准,这人的确三十岁上下。
臧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也不知道我的娘从哪里找来的江湖骗子,满口胡话。我打小起什么‘兵器’没摸过?还当心什么‘兵气’啊?还不是她老人家叮咛嘱咐,我做儿子的不能推脱。”
乔三儿看臧老爷听了进去,连忙取来他的衣服,麻溜伺候着臧老爷更衣。乔三儿问道:“老爷,今天是公假,咱是去东城外跑马呢,还是去北门儿巷子里听戏?”
“哼,骑马听戏,喝酒嫖妓,你几时有点儿新花样?再说凤潭县这浅水里王八真多。还凤潭第一的冯家班呢,那唱得还不如我大哥府中养的几个小角儿。”
乔三儿想了想,眼一亮手一拍,说:“对了,老爷,听说县城南边儿集市旁边有个穷酸先生,生了个女儿,十六七岁,弹得一手好琵琶。连当过皇差的秦老进士都说,那孩子手艺不输宫里的琴师呢。”
臧老爷一向不喜欢琴棋书画,只爱舞刀弄枪。五年前家里给他配了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钱氏做正房,当时的臧少爷也就搬出去,买了所宅子成了小臧老爷。那女子相貌平平,举手投足却有大家闺秀的风姿。只是规矩太多,不苟言笑,虽说把家里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在小臧老爷看来宛如一只瓷烧的天鹅,好看不好吃,哪里比得上风尘里的香枝艳粉?但钱氏有一点好,就是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小臧老爷在外面眠花宿柳,她从来不问。好在小臧老爷听她娘的话,不敢纳妾。太夫人让钱氏规劝他读些正书考个功名,不然五年下来家里不知道要多多少女人,那可就再也没清静日子过了。可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钱氏这片地里撒了多少种子也不见得发芽。臧家太夫人没办法,允了小臧老爷纳妾,只有一条:绝不许纳风月女子为妾室,如果生下小畜生来,立刻淹死。
小臧老爷听了乔三儿的话,心里想,穷酸先生也是先生,生个女儿想必也知书达理,又是二八年纪,那身子那模样……不,那气质,想来不差。且去看看,说不定能了了母亲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