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两岸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午后像傍晚。
陆逊之子、镇军大将军陆抗呆在窗前看雨。此处名为荆州,旧事良多,不知道他忆起了哪一桩。
有副将推门进来,站在门边跟他说:
“将军,江北送回牡牛两头,马三匹。”
陆抗转过身来看了看他,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查清失主,送还民家。”
南边的牲口要比北边的牲口笨……笨多了——这是陆抗驻守荆州与羊叔子对峙多时以来感觉出的规律。陆抗抱着兜鍪发呆:为甚敌人地盘上的牲畜从不曾误入吴国,我们这边的牛马就频频迷路越境——白让对面那老腐儒捡着机会骗取人心:
“——报,将军,江北送还驴一头,柴草一车……”
“将军,江北送还芦花鸡三只……以及在其境内所下的一窝鸡蛋……”
“……江北送还迷途孩童两名……”
“……江北送还黑锅一口……”
“……江北送还将军亵衣一套……”
“神马?!”陆抗一巴掌按在矮几上忿然起身,差点把剥漆的案角掰下来,“我几时丢过内衣在那边!”
副将早熟识了自家将军谦冲隐忍的性子,面对难得失态了片刻的陆抗,这位副将镇定自若并且振振有辞:“近日天气变幻莫定,前夜狂风骤生、卷地扑天,而将军衣物浣洗后正在晾挂……”
“……”
真是够了,羊叔子你用不用这么夸张啊,这日子没法过啦。陆抗绝望而委屈地想。
随后捧着一摞摞竹简的人鱼贯而入,所督各地来的军政,都城来的消息,把他连同那愤懑无奈一道活埋。
陆抗从堆积如山的军情政务里拣出张纸来,是建邺来的家书。他换了个坐姿,慢慢看完。陆机陆云这两个小子已经会像模像样地给他写信了,想必是他们母亲特意让他们执笔。前面是陆机写的,有心向父亲显摆读书习文的成果,芝麻绿豆大的事,他能写个重章叠句、一唱三叹。哥哥陆机写完了,陆云才在后面也写了一小段,还有些怯怯的,内容无非是他哥哥的应声虫。一封平常家信硬是被这俩十来岁的小娃儿写得引经用典龙章凤句。陆抗心里欢喜,觉得这两个小幺儿的文采已经把他给超过了。
陆抗自己也是饱读诗书的,会弹琴舞剑。尤其是父亲陆逊在世时,父亲儒雅恭谨,一身很浓的书卷气,总敦促他多研经读史。后来出了太子鲁王的事,那时候父亲每每深夜伏案写奏表,写成的时候差不多已是黎明,父亲把写好的东西就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几遍,抬头发现他也没睡就悄悄陪在角落,便叫他:“抗儿,你来,你帮我看看,就这样写好不好?”
其实每次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话,父亲写奏表劝谏其实没有什么技巧性,都是最实在的话,很容易让君主感到对着满篇大道理而厌倦。未及弱冠的陆抗不停地答:“很好的,父亲,已经够好了。”陆逊便欣慰一笑,等着它被送到至尊眼前。
陆抗跟他父亲是蛮像的,各方面都是。
陆抗还有一部分孙策的血统。但他像陆逊更多。他的面孔已经没有孙策那种张扬外露的带有侵略性的俊美,但是也很清秀耐看,睫毛很长这一点也加分不少。好看得不太有冲击力,跟陆逊挺像。
性格似乎和孙策更不像,陆逊去世时,这位按年龄来说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没有任何让人操心的举动,独自面见大帝时不卑不亢,但也没有任何过激话语,让人觉得很温驯隐忍甚至有点逆来顺受,很多人在心里挺同情这年轻人。后来这些心怀同情的吴臣惊叹:哇塞,这娃打起仗来怎么介么猛啊!——倒是跟陆逊也挺像的。
陆抗跟孙策和陆逊都不像的是他身体不好,比陆逊差很多,跟他外公孙策更是不能比,从年轻时起就总是生病。现下他从午后开始看那堆竹简看到了晚上,夜里吭吭地直咳嗽,他觉得不能太缺德吵得别人睡不着觉,就轻轻咬着手腕咳。这一般是他又要生点什么病的前兆。他的副将见了,于是又提起前次那话来:
“将军,我上次说的那位专治这种病的神医,是真的很神,您看……”
陆抗说:“可是那位神医身在敌境啊。而且你上次说又不能把他请来。”
副将说:“是没错……就是这个问题,那神医年事已高,走不动的,得您过去……”
陆抗微微垂着眼说那就算了,我怎么可能过去呢。
长年在他们国家边境与他们交锋的敌国军事指挥官,怎么可能跑到对方境中去呢。怎么去?带齐了人马立着旗帜去?只怕还没渡江荆州战争就又打响了。孤身一人深入敌境?会死得很快吧……
副将说:“那将军的病总得治……其实……说不定可以冒险试试,荆州军官百姓都对您和羊祜颇为敬重,您与羊祜又算是忘年交,说不定……”
于是陆抗第不知多少次耐心地纠正: